【伍六一中心】静默 · 正篇 · Chapter 2:好好告别
【军队是国家机器,士兵是机器零件。机器要定期养护,零件则应听从指挥,到该去的地方,做好革命的螺丝钉。】
排除人的因素,七零二团机步一连的营房和三五三团侦查七连的没什么不同。伍六一坐在石桌前,努力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个似曾相识的窗口。
桌面上摆着个烟盒,肚子里装满了不能再短的烟屁股。这是史今留给他的唯一礼物,在他离开钢七连之前就被消耗殆尽。伍六一让烟屁股们在桌上列队,然后挑最长的一根点上——当然点不着,火苗燎痛了他的手指。
“嗳,真不怕这儿变蜂窝煤啊?”仿佛有根手指在戳伍六一的胸口,他转过脸,看见史今带些歉意的表情,“今儿心情不好,不该跟你发火。”
“我不怕你发火,就怕你不发。有时候我真闹不明白……你照顾我、照顾许三多、照顾班里、照顾一切你觉着该照顾的,可你照顾过你自己吗?”说到后面伍六一都觉得委屈,自然是替史今觉得。
“怎么没照顾,我这手不是恢复得挺好?”是史今惯用的避重就轻的伎俩。
“我说的是这个吗!”
史今看着他,脸上慢慢浮起一层感伤。于是伍六一开始后悔,他实在不应当在这个即将分别的夜晚竖起浑身的刺,扎伤对方,自己也不好过。他努力放松,像一只刺猬慢慢坦露肚皮:“你手真好啦?”他甚至试探性地握住史今的手,仿佛真的打算深入这个话题。
“真好了,你班长做事儿你还不放心吗?”史今瞧见伍六一的脸色,忽然笑了,“前面儿讲了那么多别人的事儿,给你讲个我的呗。”
伍六一果然就被转移了注意力。
“是说啊,小学时候我有个好朋友,是我同桌,我俩可好了,好到因为她临时调座位我还哭了几鼻子。”
“男的女的?”
“女的,这不是重点。她是我那时候最好的朋友,从三年级到小学毕业——”
“你俩一直同桌吗?”
“是,这也不是重点。快毕业时候,我送了她一个八音盒,虽然简陋吧,但那玩意儿当时老稀罕了,花了我——”
“你们现在还联系吗?”
史今踹了伍六一一脚:“还听不听了!”
“听听听,”伍六一露出个讨好的笑,“那你们还联不联系啦?”
“早没联系了,小学毕业后我俩就再没见过,满意啦?”
伍六一傻乐:“班长大人,您请继续。”
“小学毕业时候她搬家了,不跟我上同个中学,我伤心啊,都稀碎了,几天睡不好觉。我发育晚,直到小学毕业都还是个矮豆芽,老遭同学们取笑,只有她不嫌弃我。”
“那是当年你不认识我,要让我知道了,准把你那帮狗屁同学都揍趴下!”这回伍六一在史今抬脚前闭了嘴。
“那时候我就想,我可能再碰不上她那么好的朋友啦。看着她家的车开出村口,我真是啥想头都没了。”
伍六一笑开了:“你也有这么幼稚的时候!”
“你也知道这是幼稚啊?”
“咳、那啥,后来呢?”
“后来啊我就上了初中,果然没碰上比她更好的朋友。再后来,我当了兵,碰上一个名字叫得跟番号一样响的刺儿头兵……我最好的朋友。”
还没乐上半秒,伍六一就察觉到有问题:“这也不是重点,对不?”
“六一,”史今含着笑,“有聚就有散,再好的朋友,也不可能一直在一块儿。你得学会往前看,现在你有好的,以后还会有更好的……人不能把想头都放在一个人身上。”
“说了半天……就为个这?”伍六一扯着嘴角,“当我许三多啊?”
“哪能啊。说到幼稚,三多可比不过你。”史今嗓音沙哑,“六一,照顾好自个儿,学着往前看,行不?”
伍六一没说行,也没说不行。天色发了白,来接退伍兵的车就快到了。他原本有满肚子的话要说,却被史今最后的故事堵了回去。
“听话,别让班长操心。”
伍六一梗着脖子和史今对视,时至此刻他终于明白,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史今一样无私,所以他说:“班长……”向前看有很多种可能,他尽可以选择一个他喜欢的,也不算不听话,“班长,如果……我是说如果啊,有一天我转业了,可不可以去找你?我、我还跟着你,给你做班副,做一辈子的班副!”
史今没说行,也没说不行。伍六一觉得自己是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,失去用以对抗世界的屏障,变得可怜又可笑。
短短几秒,漫长得像几年。“幼稚。”史今最后说,笑着的。
“我就幼稚了,怎么的吧!反正在你眼里我永远幼稚!”
高城的喊声远远传来,史今连忙起身跑向营房。
“班长!我……”伍六一没看见自己的呼喊让史今的脚步迟滞,所以后面的话就说得异常没有底气,也不知道对方最后能听见几个字。
“三班长!三班长!伍六一!”一连指导员急匆匆走进院子,“发什么呆,接你的首长来了!”
伍六一慌忙收拾好散落的烟屁股,一根也没落下。指导员在旁边看着,叹了口气,没说什么。
拐出院子,伍六一手上一重,是指导员塞给他的一包红河。
“拿着,别对烟屁股犯干瘾了。”
“不是,指导员,我——”
“拿着,别让我为难。”指导员说,“老幺一晚上睡不好,临出门拿这个砸我,你知道什么意思。”
“谢谢指导员……谢谢连长。”
“老幺这人,嘴上一贯爱下刀子,他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。好好参加比赛,别给咱一连丢脸,要是选不上也没关系,一连永远有你的位置。”
伍六一道谢,这时除了谢谢好像也没什么好说。
袁朗的车停在旗杆前的空地上,指导员停了脚步,让伍六一自己过去,他不想看见拱了自家白菜还得意洋洋的猪。
伍六一向他敬礼:“指导员再见。”
“再见,等你——”指导员想说等你回来,又觉得不合适,最后改成“等你的好消息”。
夹道绿荫下是逐渐远去的笔挺身影,伍六一恍惚了一阵才反应过来——这次他是告别的一方,而非送别。
目送的时间有些久了,身后的车响了两声喇叭。
伍六一拉开后车门,撞见成才尴尬的笑脸:“伍班副,好久不见。”伍六一黑着脸摔上门,坐上副驾驶位。
“你们原来不都钢七连的吗?怎么?不熟?”袁朗问。
成才的笑就越发尴尬:“我们不一个班,而且后来……我转连了。”
袁朗若有所思。
整齐划一的营房在窗外一闪而过,越来越近的旧连队外,是两颗越来越怯的士兵的心。
天气很好,日色明媚,连半片云彩都看不见。
车停在钢七连营房门口,伍六一的脸埋在宽大的帽檐后,没有一缕阳光能照进他的眼睛。
一队士兵整齐地排列在钢七连的连旗下,许三多站在他们面前,受炙热的眼光烘烤。成才下去帮他的朋友拿行李,车里就只剩袁朗和伍六一。
“不下去和老连队告别?”袁朗问。
“报告首长,不用。”
袁朗扭头,试图看出点什么——但他很快发现那是徒劳。
许三多结束了他的演讲,慌不择路地逃进车厢,一头撞上伍六一的座位。
“对、对不起,班副。”
袁朗发动汽车,疾速驶离老部队的驻地,成才和许三多巴巴的视线被远远甩在后面。伍六一在座位上把自己挺成一杆枪,他不回头。
【他向过去的告别从史今离开那天开始,没有一刻止息。】
袁朗把车停在一架待发的轻型直升机前,看了眼手表:“下去拿行李,五分钟后登机。”他的手摁在伍六一的安全带扣上,“你留下。”
成才压抑不住自己的雀跃,拽着许三多麻利地下了车。伍六一安静地坐着,直视前方。
“你很沉默,士兵。”袁朗的目光也投向前方,机场人员正忙碌地为起飞做准备,“为什么?”
“我话本来就少,首长。”
“那个人是谁?”袁朗没有反驳,只是发问,“那个让你变得沉默的人。”
伍六一的视线终于转向袁朗,为这个一针见血的提问。他张了张嘴,却没发出声音。
【他能够习惯绵长的疼痛,但依然做不到向旁人展示伤口。】
驾驶员朝他们招手:“到点了!”
袁朗没再追问,他已经意识到那个人对于伍六一来说意味着什么。
“六一,下来吧!行李我已经帮你拿了!”许三多站在舱门前,看上去好像不再沮丧。成才俯身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,他就傻呵呵地笑了起来。
伍六一匆匆跳下车,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刺痛。
直升机高高地飞翔在天空中,离灿烂的阳光愈发近了。可那和伍六一没有任何关系。
成才和许三多挤在机舱另一边,兴奋地嘀嘀咕咕。那和伍六一仍旧没有任何关系。
袁朗在伍六一的余光里向驾驶员打了个暗号,飞机立刻就像被丢进浪涛中的孤木,在云海中上下起伏。伍六一闭上眼,眩晕的感觉并未如期而至。他想起自己在训练场上的大回环,知道是它们剥夺了他失去意识的权利。
温暖的光落在他眼皮上,如果能忽略发动机的噪音,似乎和那天没什么区别。
“七连尖兵伍六一,单杠就转一万一!!”“加油!!加油!!!”
太阳把铁管晒得滚烫,伍六一的影子落在地上,也是修长滚烫的一条,规律地由长变短,再由短变长。旋转已经成为一种惯性,他长出翅膀,变成机器,自由自在、无知无觉,到底转了多少圈,他早就数不清了。
史今站在单杠下看他,脸色从一开始的高兴逐渐转为忧虑:“六一,别硬撑啊。”
伍六一咬着牙,汗水雨滴一样掉在史今肩膀上。最后还是大家看史今眼色把他从单杠上拽了下来,不然他准能跟那根漆皮斑驳的铁管子长一块儿。
“我做了几个?”史今说了个数字,但伍六一根本听不清,他甚至都看不见史今在哪里。他只一劲儿嚷嚷,“我还可以!”
“可以个屁你可以!”史今费力地把伍六一的脑袋摁在自己肩上,一只手环着他的背,另一只手拽着他的胳膊。伍六一掌心的血沾在史今的作训服上,稀里糊涂的一片。
“我自己能走!”伍六一很不安分,尽管他的两条腿不是在绊自己就是在绊史今,“我能行!!”
其他班的人在偷笑:“史班长,你就放手试试看呗。”
“就是,男人咋能不行呢,是吧班长?”甘小宁也凑热闹。
“去去,哪儿都有你们。”史今拖着伍六一,走得不太轻松,“小宁去打点儿热水来!”
伍六一在床上躺了半天,炽热的阳光从他眼睛里流出来,一并流走的还有眩晕,他开始感觉到疼痛。史今把他的两只爪子包得像哆啦A梦,能看出一根指头都算不到位。伍六一低着头,发呆。
“转傻啦?”史今走进来,手里捧着个搪瓷缸子,“饿了没?”
“饿了,但还想吐。”
“先喝葡萄糖吧,晚上好点儿再吃饭。”史今喂他喝完一缸子糖水,起身要走。
“诶,班长——”
“咋了?要吐啊?”史今把备在床底的盆拿出来放伍六一腿上,“吐吧。”
“那啥,”伍六一扭捏,“来根儿烟呗。”
“啥玩意儿?”
“给根儿烟呗,”伍六一拼命使眼色,“我兜里就有。”
“不行!想都别想!还来根儿烟,我给你来根儿烧火棍儿我。”
“班长——我手疼啊。”
“疼也不行!”
“又不在宿舍,来根儿呗。手真的疼——”
“……就一根儿,多了绝没有啊。”
伍六一笑出两排牙。史今掏出烟塞他嘴里,拿打火机点上。伍六一美滋滋地嘬没两口,烟灭了。他下意识拿手去扶,一抬就扯动伤口,疼得嘶了一声。
“德性。”史今把烟拿出来叼自己嘴里,点着了又给伍六一塞回去,呼噜一把那头刺儿毛,“美的你。”
伍六一正要继续,床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。他睁开眼,是直升机落地了。
绿荫掩映,入目皆是与钢七连非常不同的景色。
成才在角落里呕吐不止,许三多担心地拍着他的背。
袁朗走过来,脸上还有残留的笑意:“你不晕?”
“不晕。”伍六一回答。
“你也做过大回环?三百多个?”
伍六一笑笑:“我没那么多。”
袁朗眨眼,似乎惊讶于伍六一突如其来的笑。紧接着他也大笑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