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伍史伍】返潮
*设定班长转业,六一进入老A。
*六一视角,一发完,OOC,慎。
你的眼睛很干,你的心很湿。
在这样一个南方的、返潮的夜晚。
没有班长的夜晚。
你的心被浸泡在温暖的湿气里,发白肿胀,卷起褶皱,写满两个字。
你的手压在胸口,那里有一张被揉搓旧了的照片,你班长的照片。不,不只有你班长,还有你班长的孩子。
这是一张亲子照。走了很长的路,从遥远的东北寄来的,你班长的亲子照。这代表你的班长没有忘记你,想要和你分享生活中的喜悦,才会寄照片给你。你是特殊的,是班长最好的朋友,所以只有你收到照片,许三多没有,许三多只收到信。
可你不想要这张照片,你宁愿自己也只收到信。只收到信,事情就变得简单。你可以像过去一样,在信里数落许三多的孬样子,说自己很用心地看着他不让他给七连丢脸、给你的班长丢脸。你或许也会说一说你的新战友,说一说你的新上司,说一说,你被剥离后的日子。
可你从来都没有说过写在心里的字,都是因为你的纸不听话,你的笔不听话,你的手也不听话。那个词已经被时光浸染太久,墨色脱落,一丝一缕溶进血液,你再说不出它,哪怕你不时被它折磨得要发狂。
我很好,也希望你好。你想了很久很久的回信,就只有一句话。这让你不太满意。这不是一封态度端正的回信,态度端正的回信是像马小帅一样热情洋溢的、像许三多一样傻气冲天的、充满着祝福和喜悦的三大篇纸。你的班长有了新的生活,你应该高兴,不单自己要高兴,还要让大家一起为班长高兴,高兴到连走路都直往天上蹿。
可是你没有。班长看起来过得很好,而你不知道自己好不好。只因为这是一张亲子照。
你在床上摊烙饼,潮湿的被子像浓重的大雾罩着你透不过气,你烦极了。
伍班副?同屋的成才被你吵醒了,睡眼朦胧在看你。
你没好气地回答,睡你的,别管我。
成才好像有些怕你,转过身没了声音。
你的眼睛干涸,像上榕树村外灰头土脸的山丘,被你不知从何而起的怒火焚烧得更加萧瑟。伍班副,你现在开始讨厌这个称呼。你曾经有多喜欢它,你现在就有多想逃避它。班长转业了,三班没有了,七连解散了,你进老A了—现实早已经面目全非,而成才居然还叫你班副?!
你蒙上头,在乌漆墨黑的被窝里生莫名其妙的气。你是个大男人,偏偏长了十足的小心眼,小到除了你的班长,连别人的一根头发丝都容不下。你使劲回忆着班长曾经寄来的信,没有找到半分结婚生子的蛛丝马迹,于是你开始不单单生气,你还委屈,这么大的打击,怎么一点铺垫都没给?!
你的思想已经走了歪路,可你非但不及时改正错误,还越走越歪。伍六一,你真是个孬兵。
回南天儿还把自己蒙被里,你蒸馒头呢六一?你的班长掀开你的被子,脸上弯着三道月牙儿。
我蒸包子!你气鼓鼓地趴在床上,还在懊恼白天比武场上的失手。
嗬!好实心儿的大肉包子!你的班长拍拍你光裸的脊背,掏出一瓶药酒,来让班长给肉馅儿加点儿料!
嘶——你呲着牙,班长你下手倒是轻点儿,我是伤员!
现在想起来自己是伤员了?白天要不是我拽着,你是不是非把自己掰成两截子才算完?你的班长熟练地揉搓你受伤的部位,酒精在你的脊背和你班长的手心中间蒸发,从沁凉到暖热,好像就一眨眼的事。
你讷讷地摸着一头刺儿毛,这不、这不想给咱七连再拿个第一嘛。
七连的荣誉三个活动室都装不下,还差你一面锦旗?你的班长看着你不服气的模样,叹了口气,身体是自己的,别拼过头啊,六一。
这次得拼。
啥玩意儿?
我说这次得拼,不拼不行!你梗着脖子强调,就是不行!
小王八羔子,还会跟班长顶嘴了是咋的?你的班长不轻不重地在你腰上拍了一下,连里让咱俩来云南交流学习,可没让咱俩来这儿拼死拼活,回头我带个负伤的穿甲弹回去,咋跟指导员交代?咋跟连长交代?你就喜欢看你班长挨骂是不?
他们要骂就让他们骂,我跟你一块儿挨还不成吗?
你的班长笑着给你一个脑瓜崩儿,净胡扯,一个小兵卒子,班长挨骂轮得到你出头?
怎么轮不到?这次回去肯定就轮到了!
你的班长停下动作,……你啥意思?
连、连长没跟你说吗?
说什么?
你满心雀跃。连长说,要是咱这次交流学习我给七连长了脸,他就给我升班副!升了班副,我当然有资格跟你一起挨骂!
你的班长变得很安静,刚抹在皮肤上的药酒失去外力摩擦,有点冰,还有点刺。
班长……?你想回头看看你的班长,可你开始胆怯,你的脖子卡在一个诡异的角度,哽在你喉头的那句疑问不上不下,噎得你很难受。
瞅你那样儿,傻呵的。你的班长笑了,喷出的气息似有若无落上你的皮肤,你生锈的关节终于等来机油,咔咔转回它该在的位置。就为一个班副,也值得你这么拼?我们伍大个子啥时候也想走上层路线了?
不一样,你特认真地反驳,你的班副,它不一样。
以前是寝食同步,以后就要有难同当了。你的班长说。好像觉得三班副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。
那时你也这么觉得,可那时你还不知道,你想要的其实更多。
你的班长拿开潮湿的被子,搬来一床薄毯,要你早点睡觉,第二天去射击场给团里战友加油鼓劲。
干燥的毛毯上弥漫着一缕金属味道,盖在你身上的时候,你的每个毛孔都仿佛在欢呼。真暖和啊,你笑嘻嘻地。
能不暖和吗?你的班长一瞪眼,我借了熨斗费劲巴拉给你烫半天!你以后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?
那可不成,你最好能把所有的关心都给我,就只给我。你这么想,但没敢这么说,就傻了吧唧地笑,露一口子白牙。
睡吧啊!你的班长重重拍了一下你的头,未来的班副大人!
你猛然睁开眼,看见成才一张放大的脸,和没来得及收回的手。
成才被你眼里的凶光吓得一哆嗦,那个、伍班副,到点集合了。
你闷不做声地起床、穿衣、洗漱、吃饭、集合。你像一个成形的龙卷风,自以为心里很平静,却把旁人都刮得东倒西歪。
这次的任务说难不难,说简单不简单,就是协助地方警察抓几个藏匿在深林里的逃犯。唯一棘手的是逃犯绑架了护林员的小女儿,龟缩在国境边界附近的小屋里,叫嚣着要警察打开包围圈放他们出境,否则就跟人质同归于尽。地方警察愁得焦头烂额,得知A大队在附近刚执行完任务不久,正在原地休整,就借了两个人出来——伍六一是突击手,成才是狙击手。
这次是三方联合行动,不但有A大队和我们本地刑警,逃犯老家东北那边也派了小队协助抓捕,务必要完成任务。带有南方口音的当地刑警支队长激动地拍拍你和成才的肩膀,A大队威名赫赫,这次一定马到功成!
保证完成任务!成才利落地回以敬礼,而你慢了一拍。
你慢了,因为你分了心,你听见了一个无数次起伏在你脑海中的地名,那地名与一个人有关。你晃晃脑袋,把杂念赶出意识,钻进入山的面包车。
颠簸在崎岖的山路上,成才忽然问,史班长结婚了?
你有点懵。
孩子都有了?成才好像在问你,又好像在自言自语,早知道这样,就该让三呆子多买点礼物再走。
说什么呢?!你粗声粗气地说,说什么呢?!
早上叫你时候看你捏着张照片,好像是史班长和他娃……成才读懂了你眼中的怒意,连忙解释,我不是故意偷看,真的,伍班副,我就叫你时候看了一眼,真的。
狙击手的一眼,很好。你转开视线,努力让自己的语气不那么黯然——你发现让自己显得高兴是徒劳,就只好退而求其次让自己显得平静。应该是吧,是个儿子,长相随爹。你这么说。
成才一拍大腿,三呆子休年假时候说要去看史班长,我想着都老熟人了也没叮嘱啥。这傻子该不会两手空空就呲口白牙过去蹭吃蹭喝吧?
你猛地回头看了一眼成才,又猛地撇过头。你深呼吸,湿漉漉的空气钻进你的鼻腔,把你皱巴巴的、小小的心泡得更肿。可你的眼睛干燥,是射击场外龟裂的两片荒田。
你已经很多年都没见到你的班长,收到照片以前你没勇气,收到照片以后就更没有。可你还是在嫉妒许三多,你不知道许三多会扑个空,所以你恨不得立刻把那个孬兵抓回来摁在这潮湿的山林里,跟成才一起蹲在哪个犄角旮旯长蘑菇、长木耳、长不知道什么东西。
你缓慢地从小屋侧面的山坡上向下潜行,厚重潮湿的落叶铺在你身下,像昨夜让你喘不过气的被子,可是再没有人为你熨烫一条薄毯了。但任务中的你把这些都抛在脑后,你全神贯注、专心致志,你答应过你的班长,要做一个好兵,你不会食言。
雪豹,苍鹰准备完毕,可随时提供支援。成才的声音在你耳边响起,你举起手臂,向后方比出一个手势,示意自己将从东侧靠近。
你透过面罩观察屋门前凌乱的足迹,默默计算突击步骤。你蛰伏在深夜的暗影中,耐心等候时机。你是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兵,已拥有足够好的耐性,你身体里的火药在长年累月的浸泡下逐渐失效,让你几乎完全地变成了一颗哑弹。这并不算一件坏事,你的队长曾这样评价。
你的耳机沙沙作响,而后你听到有人说话,洞拐呼叫苍鹰雪豹,逃犯一号即将出门,做好准备。这声音仿佛有些耳熟,可你没时间多想。
出门望风兼解手的逃犯一号裤带还来不及松,就被成才一颗子弹送上路,憋着人生的最后一泡尿含恨而死。
你把他拖到屋后,迅速返回门边潜伏。屋里的逃犯果然等不及,刚把门打开一条缝,你就把催泪瓦斯扔进房。
剩下的过程将简单得犹如小儿科,平淡得甚至不值一提。你打晕门口的逃犯二号,卸了逃犯三号的两条胳膊,把鼻涕眼泪横流的小姑娘抱出屋子,交给前来接应的警察。可你低估了黑暗中山路的危险性,所以出门的时候来接应你的人还在几百米开外。你只好先帮小姑娘松绑,然后再回身料理逃犯。
然而一把匕首刺进你的肩膀,在你的后援还没有完全到达的时刻。你只来得及一把把小姑娘推出去,跑!!
你的肩膀中了第二刀,你的皮肉翻卷出狰狞的伤口,你流了不少血,而你根本顾不得它。你回身和装晕后伺机攻击你的逃犯二号扭打在一起,绝望的匪徒和受困的野兽没什么两样,眼里冒着的尽是非人的绿光。你死扛着逃犯的匕首,淌着血的刀刃离你的喉咙不到一公分,你咬着牙,喉咙里咯咯作响,终于在最后一刻挣脱桎梏,那不祥的凶器在搏斗中划破逃犯的颈动脉,鲜红的血瀑糊了你一脸。
你劫后余生,身边是逐渐变冷的尸体。你的战友们已经赶来,有人想要扶你,被你倔强地拒绝。你站起身,一步一步离开。
摘下面罩,你终于有时间想其他的事,对,其他的、随便什么事,只要不让你想起刚才。这是你在任务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,离他人的、也离自己的。你又想起你的班长,想起你班长的亲子照,你有点自暴自弃——你不想回信了,管那么多呢,管班长有没有结婚、有没有生娃,你就是要去亲眼看看班长。看看班长,看看你还是不是班长最喜欢的朋友。
山里的空气仍旧是湿漉漉的,你的心仿佛变成那封斟酌了很久、最终被放弃的回信,皱成一团,被泡得稀碎,每一个笔画都不成样子。而你的眼睛依然很干,仙人掌住进你的眼睛,很快也会被渴死。
哎,那个兵!那个兵!你耳朵里嗡嗡的,你觉得是耳机坏了,所以你继续向前走。
说你呢!哎!那个声音不依不饶地追上来,扒在你身后使劲喊,站住!
你还继续走。
伍六一!你给我滚回来!
你站住了。你转过身。但你没滚,也没回去。
远处有人在喊史副队,好像被成才拦住了。你忽然觉得成才这个人很不错,你决定不再计较他偷看了你班长给你的照片。
你的班长站在斜坡下看你,眼睛里有天上稀稀落落的星,有山间挤挤挨挨的树——还有坡上孤孤单单的你。
出息了啊伍六一,连班长的话也不听了?你的班长笑得像个重感冒患者,说出口的每个字都裹着厚重的鼻音。
你活像刚吞了一大颗做工糟糕的糖山楂,外面的糖皮儿融化之后,强烈的酸涩充斥了你的口腔。你张着嘴,牙根酸软,两颊僵硬。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那股子酸仿佛成了精,在你身体里乱窜,你的每一根骨头、每一块肌肉都开始叫嚣,叫嚣着乱七八糟、词不达意的语句——绝大部分是那两个你永远写不出的字。
你的班长走上前,看见你肩膀上的伤口,脸色变得难看。你受伤了?!快跟我下去处理!
你站在原地,你的脚被钉住了。你躲开你的班长的手——天知道你多想被它触碰。可你还是躲开了。祝你和……祝你幸福。你干巴巴地说。
说啥呢?赶紧跟我下去!
你儿子……很可爱。你说完就咬住嘴唇,因为你发现它们在颤抖。你是个男子汉,你不能娘儿们唧唧的,你得有出息,你这么对自己说。
啥儿子?你的班长露出疑惑的表情,你心底的洪水里蓦地生出一根顽强的、希望的嫩芽。你的班长呆呆看着你,突然笑了,那是我亲侄子!上次给你的信早就写好了,照片儿是临寄出去时候洗出来的,赶时间寄就没来得及多写,还不是想早点儿给你看老史家的后生?后边儿给三多回信时候叫他跟你说了,咋了他没说?
许三多……休假去了,信……在基地,没拆。
噢,我就说三多肯定不会瞒着你,咋了你?咋还别扭上了?你班长家新添丁你是不高兴啊还是咋?你的班长替你拂去身上沾着的灰土和草叶。这么久也不给回信,我估摸着你就是出任务了,没成想在这儿见上了,真是巧,哈哈。你班长的笑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断断续续。
巧,真巧……你喃喃重复。你的班长在为你扑扫征尘,每一次动作都在你皱巴巴的心上熨平一道褶皱,散发出温暖干净的味道,北方的味道,七连的味道,三班的味道……你班长的味道。
你抬起手,紧紧拥抱你的班长,你的伤口被扯动,你在疼痛和幸福的夹击中战栗不已。
这么大个子咋还哭上了?你的班长也抱着你,气息落在你的颈边。
没哭,我没哭,你还是梗着脖子,你的嘴唇贴在他的耳边,班长,这是返潮。
——你小小的心终于在此刻干透,而眼睛下起瓢泼大雨。
END.